2010年10月13日 星期三

第七章、歷史保存與社會正義 (之六)

五、解構/重構都市論述
前文所提及的三支都市論述代表了三種對樂生院位址未來都市意義的不同期待,而這些看法則分別以不同方式界定了都市公共利益,並形成彼此之間的競合關係。若根據相對主義式多元文化的標準,既然上述各論述都有一定程度的理性基礎作為後盾,都具有一定程度的正當性,理當可於此前提下於正式公共領域中產生理性的對話,謀得共識。然而我們不可忽視的現實是,這些論述誕生的脈絡乃是一個存在著結構性不平等的社會,其中國家和地主階級交換利益壟斷了社會資源的分配,頑強地抗拒任何對這種共謀結構的挑戰。大眾交通建設的都市論述正遮掩了這個結構,並形成一種文化霸權(hegemony),支配著社會對公共利益的想像。因此,表面上多元主義的論述對話事實上反而結構性地支持了霸權論述。面對這種情勢,作為公共領域中關鍵行動者的規劃專業者,應站在什麼立場、採取什麼策略介入這個過程,才能讓規劃結果不致犠牲任何弱勢團體的利益呢?我在此提出的建議是借用哈維的社會正義原則來重新檢視與判斷上述三種都市論述的正當性,再綜合檢驗結果,據以提出規劃方案。
根據哈維所提出的規劃正義判準,「重大交通建設論述」似乎和第3項、第4項、第5項與第6項有所衝突。首先,捷運機廠當初的規劃完全忽視了樂生院民這個邊緣族群的存在,這展現了一種文化帝國主義的心態,牴觸了第4項的原則。而政府面對拆遷問題時不但沒有提供他們表逹意見的政治管道,還出動軍警以暴力壓抑保存團體的抗爭行動,這違反了第3項「授予被壓迫者自我表達力量」與第5項「以非軍事手段控制社會」的原則。再者,由於捷運局大規模開挖樂生院所在的山丘,不但使得原有的老樹被迫遷移,也對當地的水土保持造成了不利的影響,這點又和第6項「緩和未來世代與當代他方居民生態之負面影響」有所扞格。不過,我們也不可否認捷運新莊線的正面作用,因為一旦它完工後,新莊市民進出台北市的通勤時間將會大幅縮減,如此一來新莊市民的生活品質將大幅提高。如果我們將大眾運輸系統視為一種都市集體消費(Castells, 1977),捷運的興建確實有均衡大都會中心與邊緣發展的效果。這倒是在某個程度上符合了第1項主張之「創造一種降低勞力剝削的生產與消費系統」。
相對而言,「文化保存論述」符合了第2項、第4項與第6項的標準,而未和規劃正義的原則產生矛盾。公衛學界和建築學界皆倡議保存樂生院的歷史性建築,而保存歷史性建築本身就是對未來世代負責任的表現。另外,這也是一種根除文化帝國主義的手段,因為這將可以在觀念上除去一般人對癩病患者恐懼與排斥的心理。而就其去除癩病患者刻板印象的效果而言,這也在某個程度上符合了解放邊緣團體的定義。類似地,「人權保護論述」也呼應了第 2項、第3項與第4項的標準,因為該論述關照了邊緣群體的議題,同時也賦予了樂生院民接近政治與自我表逹的力量(參見表1)。

1. 以規劃正義的標準來檢驗不同的都市論述 ( ×代表衝突;○代表符合;空格表示無直接關連)

都市論述
規劃正義的判準
交通建設
文化保存
人權保護
1. 降低政治組織與生產系統對勞動力的剝削


2. 解放邊緣團體

3. 授予被壓迫者權力與自我表達
×

4. 去除都市設計方案之文化帝國主義心態
×
5. 非排外與非軍事化的社會控制
×


6. 緩和未來世代與當代他方居民生態之負面影響
×



在這個前提下,似乎浮現出第四種都市論述,可以緩和前三種都市論述之間的衝突,同時結合它們之間共通之處。這個論述或可稱為「區域發展論述」,該論述主張在今天這個文化產業日漸重要的年代,新莊其實有很好的機會以地方文化產業為導向,從傳統工業區轉型為環境更好的文化旅遊區。以目前的條件來看,新莊市可以結合輔仁大學的學術資源、副都心及新交通系統設立後帶來的中產階級人口、五股的傢俱製造業、泰山的玩偶產業,再加上樂生療養院以及其他在地歷史文化古蹟,將新莊地區打造成為一個文化重鎮。在這種願景下,樂生院扮演了一關鍵性角色,因其展現一種以台灣本土醫療文化、尊重台灣人民人權為取向的前瞻視野。另外,由於樂生院的發展和台灣以及世界性的公衛史息息相關,因此可以以之為主題,發展成「醫療文化園區」,甚至可以請文建會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為世界文化遺產。[1]這種都市論述乃是從院民局部公共利益的角度出發,找尋與其他局部公共利益的重疊處,藉以建構不同於原有主流公共利益論述的另類公共利益論述。換句話說,「區域發展論述」或許有機會重新塑造既有的公共領域,將公共利益的討論導引至更符合社會正義原則的方向,創造一個更民主與更平等的城市。
「區域發展論述」促發了一些新的方案與行動。首先,青年樂生聯盟尋求建築、工程界的專家學者協助,再次研擬樂生院整體文化地景保留計畫。2007年二月,劉可強、喻肇青等學者與英國欣陸工程顧問公司共同提出「樂生保留90%案」,其中現存建築可保存90%,同時也可以提供社區開放公共空間與公園用地。相對地,北市捷運局與台北縣府也在社會壓力下軟化了態度,自行提出保留41.6%的方案,然而該方案仍然要挖去樂生院僅存範圍的大半部分,更得強迫院民搬遷至新的醫療大樓。僅管雙方對保存方式有巨大的歧見,但是至少興建捷運與歷史保存已不如初始時所顯現得那麼極端對立。可惜的是,僅管公部門與市民團體的對話空間才剛打開,北市捷運局與北縣府就不顧一切依其所提出的41.6%保留方案於2008123日以優勢警力強制迫遷院民,展開拆除工作,最後只留下了18棟建築物在原地。
持續了五年的樂生院保存運動結束了嗎?先前討論的都市論述對話空間消失了嗎?都市開發再一次封鎖都市文化地景保存的可能性了嗎?「全盤理性規劃」實踐仍高高凌駕於「社會動員規劃」的實踐嗎?社會正義被都市規劃專業棄之不顧了嗎?如果就樂生院原地保存的目標來說,答案或許是肯定的;但是從關心文化、人權與社會正義的保存運動者的觀點,新的運動才正要展開,誠如一位社運人士所言:
如果不是從「我們失去了什麼」,而是從「我們得到了什麼」的角度來看,今天樂生保存運動的格局,未必不能從這續住的18棟開始、再向外延伸 所以,我是這麼來理解院區裡的圍籬的:它是一個「從此開始」的起點,隔著牆,我們要他負起責任、推倒了牆,我們起碼還有一個40棟的樂生院,將來,我們還要他們履行承諾,把中山堂、世川紀念館、王字型第一進、貞德舍、竹雅舍,還給我們,我們要坐著捷運去樂生院的不要忘了,「樂在」。[2]
的確,保存運動仍然持續著。2009年三月青年樂生聯盟邀請國際愛地芽協會(IDEA) 在台灣舉辦《反省與轉化「全球漢生病聚落跨國申請世界遺產暨安養權利保障」國際研討會暨工作坊》,邀集各國的工作者進行人權、醫療與家屬關係等項目的經驗交流。會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專家西村幸夫更肯定樂生院申請世界文化遺產有望,因為跨國申請乃是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歡迎的世界文化遺產申請方式,且在近年來有越來越多即將申請成功的案例。西村幸夫認為:「樂生院符合多項<世界遺產公約執行作業要點>中的提名原則,尤其在第六項『與人權歷史唯一有關之提名項目』,樂生院可以說是本條約精神的展現場所。」[3]
除此之外,在2007年成立的「樂生社區學校」至今也仍持續地在樂生院內運作。在樂生保存運動的過程中,部份參與者發現樂生院所在的迴龍地區有許多新住民、原住民、和中低收入戶家庭,工作忙碌的家長沒有許多時間陪伴孩童,因此提出社區學校的構想,一方提供南新莊居民的公共空間,另一方面則可讓他們真正認識樂生院,進而改變對樂生院的刻板印象,甚至進一步願意主動使用這個空間、參與樂生文化園區的設計規劃。樂生社區學校由來自北區各大專院校的學生義務擔任課程老師,發揮自己的所學專長,開設各種才藝課程。至2009年二月為止,已舉辦過三屆社區學校,並且辦理過兩屆暑期夏令營,開累積有28種不同的課程。在成立後兩年間總共招收了300人次,讓200多個新莊迴龍地區家庭走入樂生。[4]
以兩個例子都明示了樂生院保存運動仍然保持著活力、持續不斷地進行著,而其未來發展值得進一步觀察。


[1] 這個構想是由作者與參與保存運動的學生與學者共同討論出來的,並由作者具名,在2004630的中國時報時論廣場版以「救樂生,興文化」的標題刊出。
[4] 更多的訊息請參考樂生社區學校網站:http://loshengschool.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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